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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dingdianbiquge.com,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属玩艺(上面没有日本厂商的标识),一端有几根金属导线和两个"猪嘴"接头,可以附着在太阳穴上(这与记忆银行的头盔不同)。老古说他的大脑也经过了手术处理,皮层上私埋了一个电极,从技术上讲,这个电级与政府制造的其实大同小异,惟一的区别是,记忆芯片不用交给中央记忆银行保管。总而言之,绿匣子是一个由私人掌握的便携式记忆转储器,可以随时进行脑描记,并能通过普通录相机把记忆深处的事件播放出来,使主人了解到自己以前都干了什么。有了这个替代品,便不用每个冬天去中央记忆银行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非法产品。

    我心情复杂地看了一阵,把绿匣子还给了老古。

    七、黑市买卖

    一个月后,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让老古带我来到买卖绿匣子的地下集市。在广西天坑的阴影里,我们见到了几千处窝棚。

    窝棚自然也是一种建筑物,它与西藏阿里的那幢九十九层大楼有着天壤之别。记忆也可以在窝棚里酿造出来,这体现了人类的另一种智慧。但怎么会是在广西?

    无数的人们在快活地忙忙碌碌。从表面上,你绝对看不出这是一个黑市。你也想像不出,在记忆银行一统天下的中华帝国,竟然有这样的一方世界存在并高效地运转。你会觉得,它后面一定有着来头不凡的保护伞。从形式上看,小贩们出售的也都是合法产品:鞭炮、手纸、gps和中国正史。但是,当我们在那里逡巡了一阵后,便有一些模样猥琐的家伙凑了上来:"嘿,嘿!黑,黑!"我注意地看了看,他们头上没有缠白布带子。他们看上去的确挺"黑"的。

    "怎么卖啊?"老古有些经验。

    "一分钱一分货,看您要哪种了。"一个长得像头獐子的家伙用南方话说。"有每秒记录十二万亿个神经脉冲的,有七万亿的,最次的也有两万亿。区域定位从二毫米到纳米级以下。价格从五万元到九千元不等。人民币哟。真有心还可以便宜。"

    "不会是假冒伪劣产品吧?"我胆战心惊地问。

    "瞧您说的这话。这样的货,您听说过我国有过正品吗?没有正品,又哪来的假冒伪劣?您放心好咧。都是美利坚共和国加利福尼亚州硅谷的技术。人家在越南和缅甸装配好了,我们再通过地下渠道转运过来。"

    美国?硅谷?地下渠道?我吓了一跳。老古怎么事先没有告诉我呢?这怎么可能呢?是谁在与美国人暗中勾结呢?这预示着什么变化呢?在这方面,我实在没有发言权。不知道日本人是否注意到了这件事情。

    "是一条龙服务吗?"老古问。

    "放心,我们有专人负责把电极安装到顾客的大脑皮层上,并实行终身售后服务。"

    老古朝我眨眨眼,意思是说怎么样?

    我只是愈发紧张。我想,这来路不明的玩艺真的能告诉我,我的爸爸究竟是怎么死的吗?美国人制造的记忆,真的可靠吗?

    小贩说:"这位客人是不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太合适?是不是觉得现在才开始记录真实的记忆已为时太晚?我跟您讲,一切都不会晚的。在咱们中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说不定,您一生中经历的最为惊天动地的事件,将出现在明天呢。难道您不想把它的真实过程牢牢记住?这样就不会有人骗你啦。中央记忆银行,说实话,那芯片中的记忆,都是改编过的。呸。"

    "我当然知道是改编过的。"我急忙装作不甘示弱地说。"不过,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很难过,头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青藏铁路和真相日报,以及日本警察和台湾岛。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汪什么也不是的清水。我忙拉着老古走掉了。

    八、记忆替身

    半年后,我经过又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单独一人来到了黑市。经过整整一天的走访和观察,我跟人谈好了,买一个扫描十五万亿神经脉冲的最新型号绿匣子。

    我们谈妥了价钱,以及对一些细节的要求,包括涉及到如何描记痛苦和悲伤的感觉以及拉屎和xìng交的过程等等。

    "我可以看到这些记忆吗?"最后我问。

    "呕,这不是个问题,顾客的需要我们都可以满足。"卖绿匣子的贩子诡笑着吱吱叫着说。"但严格来讲,记忆是一个人的私有财产。"

    绿匣子不是我用,而是给我的克隆体用的。为什么不学老古?我自己也不明白。

    手术是在一家私人诊所里做的。这是一个小手术。我自己出生时也做过,但那是记忆银行的美女机器人动的刀子。

    我的克隆体就躺在手术台上,头上、身上和脚上插着许多电线和管子。三个月前他还只是试管里的一个胚胎。现在,依靠快速生长素,发育成正常的婴儿了。我羡慕地看着这孩子。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他以后会记得的。他不再需要一年中仅仅回忆三件事情。

    手术过程中外面一直很乱,隐隐约约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

    黑市贩子与外科医生怪笑着不断地窃窃私语,我听见他们说,记忆私有化组织的大规模行动开始了。民间历史学家夺取了一列火车,要开到西藏去占领中央记忆银行,炸毁记忆储存仓库。

    我吓了一跳,问道:"他们从台湾回来了?"

    "回来了,在美国第七舰队的帮助下。"外科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恭喜你,如果他们成功了,以后,这就不再是非法产品了。"黑市贩子说。

    我忽然悲从中来,觉得我正在做的事情全无意义。真的是美国人!这么做一定是为了与日本进行第二次太平洋战争。联合国呢?盖尔同志呢?他这时躲到哪里去了?我一下万念俱空了。但什么都来不急了。

    九、活在"非我我"的记忆里

    我的克隆体一天天长大。在这期间,世道已被颠覆。记忆银行被炸毁了。宪法被新上台的人修改了。

    我头脑中的微电极便休眠了。它吞噬掉了我所有的记忆,却找不到渠道反馈出来。

    这样一来,我就与我的过去完全断绝了联系。

    当年的"记忆顽童"─-民间历史学家们也就是精神病人们,现在都获得了官方身份,有的还当了国家领导人。这后面自然有着美国军火商的支持。我有时也想,他们就是不想让人民知道炸毁记忆银行的事吧。这才是历史学家的本色。

    我那偷偷安装了微电极的克隆体却在新纪元里长大了。从他五岁起,我便开始诱导他学习如何在机器(哪怕不是美女机器)的帮助下进行回忆。甭管谁在台上,你都不能相信他们,除了机器。

    时代虽变,一切还应该与以前一样。

    他实施回忆时,我便坐在他的身旁,操纵绿匣子,通过一根导线,把他脑子里传出的电信号输入到一台电视机。

    看着丰富多彩的图像(仿佛时间回溯了),我便泪流满面。做梦一般,我会觉得他的记忆代替了我的记忆,或者说,他的记忆就是我的记忆。准确来讲,我进入了"非我我"的近完美境界。

    这真是一份鲜活而完整的记忆啊,每一个细节都可以精确重复,按按键就能提取出来,就像从手机里提取电话号码,一点也不走样,一点也没有删节。

    不分昼夜,除了吃饭睡觉和拉屎拉尿,我们便这么着迷地干着。

    等他长到七岁,我便慢慢告诉他一些我认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主要是残存在我头脑里的少许往事片断(它们作为记忆而存在,也只是我的一种认为,但有可能它们其实并不曾发生过),比如,中国战败,父亲之死,我强xx并杀死同学。

    我其实也明白,告诉他这些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他并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他不会对它们感兴趣,尽管他是我的克隆。但我一定要告诉他。因为他是我的克隆。这个时候,听说中央记忆银行已经以中美合作的名义被改造成了一座遗址公园(美国迪斯尼公司负责投资的百分之五十一),参观游览的人们络绎不绝。但我却不愿意带那孩子去。

    其实是我自己不愿意去。我害怕去了之后会难过。听说有不少人,在去参观之后,都自杀了。

    因为看不到穿帮典的机器美女了。

    孩子长到十五岁了。过生日那天,他闷闷不乐。

    "你怎么啦?"带着强烈的不祥预感,我问。

    "为什么我什么都得记住,而这都是为了你?"他烦躁地说,把一大口麦当劳吐在了桌子上。

    "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他发电机似地一声尖叫。

    我的脸顿时红了。

    十、记忆厌倦症

    莫名其妙,不久这家伙就疯了。

    病状就是恐惧。只要一回忆,他就在恐惧中颤抖甚至痉挛得满地打滚。

    我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医院就是曾经收容民间历史学家的那所。

    "那个黑市的问题"我小心翼翼地对医生说。

    他一听就明白了,笑道:"因为不是记忆银行的日式产品,所以国家也不禁止植入。国家允许黑市──现在可以叫做‘白市'了──的继续存在,因为不这样做,硅谷就会因为产品积压而垮掉。也就是说微电极仍然在新人类的大脑中受植,而且主要是在新人类的大脑中受植。但这种植入大都是为了老人们的缘故──为了你们失去的记忆以及对记忆的缅怀。"

    我听出了他的另一层意思:新人类都是克隆。这个年代已经不再需要家庭了。

    "如果不借助微电极的帮助,新人类是否也能够回忆?"

    "生物自然脑?不行了不行了。他们一出生脑子便坏掉了。"

    "是基因突变吗?也就是说,无法回到记忆银行之前的那个时代了?"我困惑地摇摇头。

    "你是否总是喜欢呆在这孩子身边观看他的记忆?"医生犹豫了一下才问。

    "有、有时候是吧。"我害羞地承认。

    "这是一个不好的卫生习惯。"

    这样说话,好像需要诊治的人倒是我了。

    难道,其实是我疯了吗?我会被美国警察送到台湾岛吗?这样一想,我赶忙带着我的克隆体从医院里逃跑了。医生歇斯底里大叫着一路猛追。这家伙头脑中的记忆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我去找那个许诺要提供终身售后服务的黑市贩子,但已经找不到他了。中国正史和真相日报也停止了出版。失业的我带着一个病孩子,活得很艰难。言论自由了,雨后春笋般涌现的新兴媒体纷纷报道说,一种叫做记忆厌倦症的疾病在新人类中蔓延。

    十一、怕被吓死

    个人记忆清除机和修改机(这次是微软公司和联想公司合资开发的产品)两年后才投入商业应用,一出现便在新人类中十分畅销。我的克隆体也买了一台,把自己脑子中的记忆重新梳理了一遍。

    但他的病却不见好转,相反更严重了。一个疯子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治病呢?

    所幸的是,这时候我意外地获得了一笔美籍华人的风险投资,开办了一家记忆清除公司(当然是私营的)。公司的广告歌用七国语言唱道:

    "淘淘淘!帮助你轻松一些,轻松一些,轻松一些!"

    我的顾客都是新人类,他们来买东西时,神情十分微妙,满不在乎地格格笑,浑身艳俗的名牌打扮,却掩饰不住内心的卑怯。间或也有不知趣的老人前来,倒是大大方方满不吝的,但是,记忆清除机与修改机就是破译不了记忆银行微电极的密码。它们只对黑市产品管用。老人们于是失望而归。

    记忆银行崩溃了,但是,它的幽灵还缠绕着我们。

    我的生意十分红火,但我却弄不清楚那让我发财的真实原因──新人类为么一夜间不再需要回忆了。过去的一切像是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难道就是为了轻松?我怎么看着都觉得他们格外痛苦。别的不说,比起美国人来,他们可太算是穷人了。

    谁都知道,广告歌说穿了就是骗人的。

    所以,思考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不要记忆的时代也就是一个不要原因的时代。

    我的克隆体终于死掉了。我觉得他完全是被不知名的事物吓死的。我很久以后对此仍然耿耿于怀。

    那一段时间里,我整个便有死掉的感觉。

    一天,我因为梦游,前来给他扫墓。我在简陋的墓碑(也就是他的绿匣子)前搁上一束假花。然后,我一屁股坐在坟包上,一根一根地吸烟,费力地回忆美好往事,但一点也想不起来。我只是仿佛又看到了记忆银行大楼重新在眼前矗立,人们排着长队秩序井然地走进去,像走进一座中空的时间之坟。

    这时一群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走了过来,也不知道,他们都是谁的克隆。孩子们装出很快乐的样子唱着英文歌。他们一瞥眼看见了我,像见了老虎一样大惊小怪地嚷叫起来:

    "瞧,一个可怕的家伙!"

    "还是个老、老头噢!"

    "像是在回忆往事吧?"

    "他的五官好、好恐怖耶!"

    倒好像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人类议论了几句,便故意显露出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其实是内心十分害怕的样子,转身匆匆逃掉了。月光拉长了他们的阴影,紧紧追随在他们的身后,他们却看不见。嗯,这就是中国。

    什么都看不见。谁都怕被吓死了。

    十二、前世今生

    十年以后我才重新回到了西藏。

    我仍然是坐火车去的,十年过去了,沿途的风光没有大的变化(但对于以前究竟是怎么一种风光,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印象),那些路牌仿佛没有拆除,只是,有些风化了,上面书写着的象形文字,看上去因此像是英文,或者,史前造访的外星人留下的蝌蚪文。

    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是不是有一段时间集体做过外星人(或者外星人的宠物)?这是记忆迷宫中的一个死结。

    让我难堪的是记忆银行并没有被改建成遗址公园一类。历史学家们为什么要合伙编造一个虚妄的传说呢?

    在旧址处,我看到了满地的碎片。真的是碎得一塌糊涂,好像整个宇宙变作一面镜子打碎了,作为化石骨架也拼合不出一个完整的图形来。更让人心情暧昧的是,我认不出哪些是大楼的碎片,哪些是机器美女的碎片。

    在这里我遇上了老古。真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他正带着成千上万的藏民把碎片捡起来。他们整天不种青稞,也不养牦牛,就做这个。他们辛辛苦苦捡了十年了。

    "有什么用呢?"我懒洋洋地问老古。

    "筑灵塔啊。"他精神饱满地回答。吃死人肉的秃鹫就在雪山之颠哇哇怪叫着盘旋。

    老古说,活佛圆寂了。但他的转世灵童已经在河南或上海找到了。有关前世的一切,那孩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千世界,就是这么在记忆中循环着呢!"老古一口咬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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