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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尸”们从地上爬起来,鞠着躬,好像他们自己应该对这种变化负责。红色大幕徐徐落下,斯坦帕克还在那儿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的外套在哪儿,亲爱的?没丢吧?”妻子问。她觉得应该强迫自己为现实生活做点事。

    “我想,在座位下面。我把它放那儿了,”老头说。

    “啊!”她说“全是尘土。瞧,还弄得这么皱。这是你的好外套!”

    这么说,我是要死了,他想。可是因为这个主题太大了,难以把握,他便像个下了台的演员站起身来,问道:“你喜欢这出戏吗?”

    “我想好好喝杯茶,可是我们别指望能喝上,”艾米帕克说。“你的外套全弄脏了!”

    她总是刷呀、拍呀,好像要恢复什么似的。不过他也总是由着她。

    他们沿着那道楼梯下来。她很高兴他没再向她提问题。因为她看到、听到的有些东西让她心神不安。关于那位王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哦,就好象她自己暴露无遗。还有些东西她也不明白,而只是通过回忆起来的一大堆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这场戏看完了。这以后不久,他们就回家了。

    他们的回归是一种对习惯的回归,以至于斯坦帕克很快便能抛开对死亡的预感。他并不是故意要这样做,而是这桩事情自然而然就从他心里消失了。习惯代替了思想,或者从中抽走了它的刺人之处。他脸上挂着微笑,四处走动,腿更勤了,去干那些似乎是必须去干的事情,或者是为了去干,而使得这些事情非干不可。他脸上的微笑尽管是一种不经意的微笑,可是谁看了都觉得那是一种心满意足、和颜悦色的标志。他得了个“是位好脾气的老头”的好名声。可不是,哪里会有这样的邻居,竟然可以透过表面现象去探究到灵魂深处的情况呢?

    老头心里显然非常宁静。他干起了织网的活计,为了帮助他买的那对雪貂“狩猎”还专门织了几张网。很快,他就在这周围走动起来,到房后那条溪谷,也到还没有盖上房子的乡野。把雪貂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背在背上,还挎着一支非常重的老式猎枪,身后跟着一条落满尘土的黑狗,狗耳朵上有一片疮。

    有天傍晚,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情,而使斯坦帕克一直难以忘怀。那是一个静静的、冬天的傍晚。风停了,但还有丝丝缕缕的冷空气沿着小溪干涸了的河道流动,几乎像水一样能摸得着。老头和他那条老狗在似乎是由铅和铜两种金属构成的天空下面走着,听得见小树枝在脚下断裂的声音,连一声咳嗽都那么刺耳。这情景很容易让人相信,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矮树丛僵硬的、针一样的叶子渗不出善良的树液。不过此刻谁也不企求善良。岩石和寂静,光它们自己就足够了。

    老头固执地走着,脚步不稳,突然滑了一下。他像一个破旧的稻草人,伸着两只木头做的胳膊,一支枪挂在一条胳膊上来回晃动。那个装雪貂的、上面钻了透气孔的古怪盒子在他的背上碰撞着,弹跳着。就在天空仿佛倾斜了的一瞬间,他扣动了枪上的扳机。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但是在他心里却慢得让人难受。那颗“卷星”还在慢慢地从他身边滑过,灼热而又冰冷,实实在在而又令人恐惧。倒在地上之后,他才意识到差点儿把自己打死。那条黑狗绕着他嗅来唤去,发出打喷嚏的声音。

    然后,老头爬起来继续向前走着,把枪机上面的保险关死了。他当然很壮,而且一直干重活儿,摔一跤是经得住的。可是现在再走起路来,他有点战战兢兢了,虽然腰板还直。他的一双眼睛发痛,眼边儿红红的,就像人们常见到的一些老狗的眼睛的样子。

    那条在主人前头一瘸一拐地跑着的老黑狗开始对着一个洞穴吠叫起来。

    “好呀!咱们来瞧瞧,”老头叹了一口气,表示赞同。

    他绕着那个洞转了起来,朝地上瞅着,显然是找这个洞穴别的出口,如果找着了,就可以在那儿下网。可是他太没有目标了。过了一会儿,老头在一丘蚁家上坐了下来。他只是坐着,黑狗摇着尾巴吠叫,两只悬在空中的雪貂在它们已经习惯了的那个盒子的黑暗中转来转去,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

    我马上就起来,老头想。

    可是他仍然坐在那里。蚂蚁钻出来,在地上爬着。

    “啊,上帝!啊,上帝!”斯坦帕克说。

    他好像悬在半空中。

    然后,好多年来一直空空洞洞的、惬意的生活,又开始变得充实起来。让空虚占上风,显然不合情理。这种空虚迟早要塞满的。彗管是用水,还是用孩子,用尘土,还是用某种精神。因此,老头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口干舌燥,而那天夜里,他记得在那条大街上,这张嘴吐掉了他的生命。想起这些,他便觉得不堪回首。

    他搞不清楚,这个世界对他有何打算,又替他做了怎样的安排。对此,他一无所知。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这个疑问。

    过了一会儿,老头唤那条狗。它还卧在洞穴前面,灰鼻子唤来嗅去,摇晃着生疮的耳朵。然后,他们俩一起走了。老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因为自己还继续存在于傍晚的天空下面而感到一种安慰。

    这天傍晚,他回家之后,看见女儿已经来了。她正站在厨房里,好奇地看妈妈从一个热汤滚滚的深底平锅里戳一块牛肉,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妙的事情。塞尔玛福斯迪克每次来看望父母都会被一种富于幽默感的让人惊讶的事情所触动。这种感觉是伴随她自己的飞黄腾达而产生的,代替了先前她因父母而生的羞愧。她经常回来,尽管几乎总是下午早早地就来了。这样,她可以在梳洗打扮、吃晚饭之前,赶回家休息休息。她爱洗澡,洗澡之后几乎什么都能忍受。戴上戒指就越发显得完美无缺了。不过,这一回,福斯迪克太太却要赏光跟父母度个周末,这可是异乎寻常的事情。是出于对父母的感激,还是另有所求,尚不清楚。反正她随身带来了防止可能出现的任何不舒服的东西:一条火腿、一瓶浴盐、一只装在粉红色枕套里的精致的羽绒小枕头。这只枕头是用来对付她的失眠症的,可以放在家里那种质地粗糙的枕头上面。

    同时,她对这两位滑稽可笑的老人比平常更大惊小怪,情绪也更好。他们确实相当可爱,也相当古怪。

    父亲走进厨房,她向他迎过去,把脸伸到他面前,等他吻过之后,说道:“哦,爸爸,你的皮肤凉得太妙了。你上哪儿去了?”

    “到溪谷里瞎转了一会儿,”斯坦帕克说。

    女儿却不听他的回答,她知道不会有太大的意思。她只是想,她多么愿意、甚至喜欢和父亲接吻——既然他是一位浑身冰凉的老人。

    “他有两只该死的雪貂,”母亲说。

    她一提起这两只雪貂就生气。

    我不跟她们说我刚才差点儿走火打死自己,斯坦帕克心里想。

    这件事情的个人色彩太浓了,无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这事已经成为他的不为人知的生活的一部分了。于是,他坐得远远的,径自切向去了,心不在焉地听他的妻子给他们的女儿讲别人生活中的故事。

    “我还一直没跟你讲,塞尔玛,”艾米帕克说。“雷离开埃尔西了。是前些时候的事。或者你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能知道?”塞尔玛说,垂下眼睛。

    这块牛肉真让人讨厌。

    “唉,不管怎么说,他离开她了。”母亲说。“他似乎是和别的什么女人在达林霍士特同居了一段时间,也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

    “这不正经的女人最后总得倒霉。”

    她怀着一种好奇心看那块肉的纹理,和一条灰色的软骨。

    “话是这么说,”母亲说“只是可怜了埃尔西。”

    “哦,可不是。可怜的埃尔西,”福斯迪克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过,应该说,可怜的埃尔西是得救了。”

    “塞尔玛,你对人也太不宽容了。”艾米帕克说。

    她有点忘乎所以了。

    “我是不宽容,”塞尔玛说。“这是我的大罪。我一直祈祷,从这罪恶中逃脱。可是总也没有成功。”

    她确实祈祷过,而且还能像现在这样,眼睛湿润润的。能够洞悉自己是最令人悲哀,也最难达到的境界。她是通过亲身经历和认真学习才达到这一点的,与此同时,她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法语,穿上了裘皮大衣。

    “可是,不能全怪雷,”母亲说。

    “也不能全怪任何人。要是能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把他们除掉就算了。”

    “这我不懂,”艾米帕克说。“该怪我。”

    “哦,妈妈,”塞尔玛说。

    她真希望自己没回来。

    “可是我爱他,”母亲说。

    塞尔玛福斯迪克退缩了。从爱的要求退缩回去。她常把“肉欲”当作“爱情”因此出于习惯,她情愿只在“爱慕”的温水里躺一躺。那些面庞红润、性格暴躁、肥肥胖胖的男人——她的哥哥雷是其中之一,从各个角落窥视着她。

    “真遗憾,”她说“杜瑞尔盖再没有第一个卖肉的。竞争会改变一切。”

    “这块肉也还可以嘛,”父亲说。

    因为是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他一直在想他的孙子,并且因此而得到一点慰藉,同时生出一种负疚之感。

    “这是你能找到的差不多最好的肉了,”他一边敲着那块肉,一边怀着一种敌意说。

    “对待肉和对待别的东西一样,在于你取什么样的标准。按照标准决定取舍,”塞尔玛快活地说。

    “他连工作也扔了,”老太太说“天晓得在干啥呢!他现在听那个婆娘指挥。年轻时,她似乎一直跟男人们厮混。她年纪也不轻了,还不干好事。”

    “妈!我真不想听了!”福斯迪克太太说,捂住了两只耳朵。

    可是她捂不住一双眼睛。

    “不给我们上点儿布了吗?孩子他妈,”斯坦帕克问。

    艾米帕克拿来一块葡萄干布丁。她自己喜欢这玩意儿。塞尔玛默默地吃着。

    傍晚,当亲切的气氛又重新笼罩这间小屋,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一股烟草的气味四处飘荡,斯坦帕克说:“我想明天早晨去做礼拜。”

    “好嘛!”妻子回答道。“塞尔玛也去。我在家给你们做饭,等你们回来时,吃着可口、热乎。”

    “我想去做的是早礼拜,是圣餐礼,”老头说。

    “哦,是这样,”艾米帕克说。“你已经好久没去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喜欢圣餐礼。又没有唱圣歌的。”

    “不爱去就用不着去嘛,”老头说。“愿意去也只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

    “我跟你一起去,亲爱的爸爸,”塞尔玛说。她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庄重的、甜甜的微笑。

    他更希望她别去。

    “我开车送你去。”

    “用不着,”老头说。

    他不想坐她那辆车去。

    “我那辆旧车也没毛病,”他说。“蛮好的。”

    他们会挺直腰板坐上那辆车去的。

    艾米帕克没有吱声。

    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她心里说。有时候,对跟上帝保持某种关系的人的怀疑会袭上她的心头。当然,她自己做祈祷,而且要继续做下去。可是她对于那些祈祷的话并不像对于她那双手——她正躲在手的后面呼吸——以及她在黑暗中看见的许多熟悉的东西认识得更清楚。只有当她怀疑甚至像丈夫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因得到上帝的恩典也会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时,她才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这种早礼拜太冷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干巴巴地坐在那儿,就好像脚都冻掉了。我奇怪他们怎么不等天气暖和了再举行这种仪式。我敢肯定,谁也不会因此而遭到更大的不幸。罪过和大多数东西一样,也能保存得住的。

    不过第二天早晨,等斯坦去给那头长了一双挺丑的角的母牛挤奶时,她去洗脸了。她在屋子里颤抖着。除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能干什么呢?她只得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扣上衣服上的钮扣,然后准备出发。塞尔玛戴着手套,衣着华贵,态度谦卑。斯坦从鼻子到嘴巴线条显得十分柔和。在这个寒冷的、静悄悄的礼拜天,大家都比平常更安静。尽管艾米帕克好像听得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能修炼得更好一点吗?她经常站在教堂前面充满期望地问自己,而且不无羞惭地承认,自己居然像年轻姑娘一样,盼望出现奇迹。

    “你也去吗,艾米?”斯坦问道。

    “是呀!”她说,因为丈夫明知故问很不高兴。她已经戴上帽子了。“你们都去了,我待在家干什么?你从没听见汽车从院子里开出去过?你总在汽车里面呆着嘛!”

    她被斯坦的蠢笨气得满脸通红。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计算着身上带的钱。

    这天早晨,黑黝黝的泥土上覆盖着一层寒霜。

    人们会把我捧到天上呢?还是会把我踩到脚底?福斯迪克太太坐进父亲那辆旧车时问自己。她的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老头很严肃地开着汽车,带着她们在银白色的树木间穿行,驶向教堂尖塔上那口敲响了的钟。杜瑞尔盖的教堂正是先前那座整齐端正的教堂。在这座教堂里,人的灵魂已经睡了,鸟已经死了。罪恶也已经在圣水洒在孩子们的身上他们大声哭叫的时候,逃遁而去了——总是这样。教堂在酸模草和蓟草中屹立着。有的墓碑已经碎裂了。可是那些结实的新墓碑——那是用黑色的花岗岩或者做盥洗盆用的大理石做成的-一更衬托出它们那种可怕的无用。当帕克先生的汽车到来的时候,别人正往教堂里走。老太太和浑身冻得冰冷的姑娘们,穿着黑色或灰色的衣服。比较体面的男人们,衬着硬领,领边靠近脖子的地方微微泛黄。还有一条黄狗,眼下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它站在那儿,肋骨看得清清楚楚,湿乎乎的鼻子伸向周围一片阴冷之中。

    塞尔玛福斯迪克除了理论上还算帕克家的一名成员之外,已经不再是帕克家的人了。此刻,她咬紧牙关,准备忍受痛苦。她欣赏宗教活动中富丽堂皇的紫色。然后,她的灵魂也像紫色一样,做出某种回答,或者和那些可尊敬的牧师们探讨个人的信仰。有时候,她似乎升得很高,可又无法在那高处停留。因为除了上帝,谁也不能给她以支持。而她,在与上帝建立起这样一种亲密关系之前,就畏缩不前了。

    “那是韦斯特莱克太太,”艾米帕克说。“她刚取出个瘤子。”

    人们都瞧着帕克老两口的女儿,瞧着她身上的衣裳。老年人想起她拖鼻涕时那副模样。不过他们都装着并不记得这些。年轻姑娘们因为难以置信而圆睁双眼。

    他们就这样心神恍惚地走进教堂。这个盒子似的厅堂里还没有坐满人。洪亮的钟声仍然回荡着。没有几个人勇敢到带头开始这场仪式的地步。那几位勇敢分子也还没能唤起心头的英武之气。他们打开祈祷书,读那些和这个场合全无关系的话语,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找到与眼下相通的条条线索。看起来在这座散发着冷木头气味的小教堂里,谁都呆头呆脑。一张张踌躇的脸都渴望上帝降福。与此同时,手脚的冻疮却在啜泣。

    教区牧师走进来,砰地一声关上祈祷室的门。大家都极其笨拙地站起来,几乎忘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因为他是个自信心十足的人,穿着结实的靴子,福斯迪克太太便怀疑,他也许不会对她的富有表示足够的尊重,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懊悔。牧师也帮不了什么大忙。他已经把那张笃信神明的脸擦洗得一干二净,直到任何可以使某位个人得到安慰的怀旧之情都消失殆尽。看起来他相当壮实。不管怎么说,几年之内,他与自己已经无关紧要的迹象搏斗时,那身肌肉还不至于让他生出疑虑。这位拉奥孔身上的毛孔总在出汗。有时候亮晶晶的,有时候只是流汗罢了。

    福斯迪克太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信仰的苍白与萧瑟又笼罩了她。这么说,我并不相信这一切,她心里想。她真想以一种令人羞愧的速度,抛弃贵重的裘皮大衣,逃遁而去。母亲没有意识到她这种情感的变化。她正极不自然地捧着一本祈祷书,用老年人的动作翻着书页。谁也没有留意这位福斯迪克太太。这是这场仪式中奇怪、可怕,甚至带有悲剧色彩的一部分。因此,在缺乏做祈祷的心情的时候——这种情况的确时有发生——她就怀着对上帝的冲动,紧紧抓住自己的企望,就好像它们会打碎似的,强迫自己在那些为纪念死人而镌刻的墓碑和扁额中漫游,除了想到自己不生育之外,还由于看到周围这些丑陋的东西而使自己也变得悲悲戚戚。

    仪式在一片清冷中开始,渐渐变得热乎起来。调子越来越高昂的大理石般的词句与教徒们的热情以及呼吸撞击着——他们跪在那儿,或者把屁股靠在长椅上,做出跪的样子。人们身上的血液开始流动,那些大理石般的词句开始变得有血有肉。于是艾米帕克受到感染,似乎虔诚了一些。她似乎感觉到了那些话语的存在。听见它们在怎样咝咝作响。她边打瞌睡边听那些话。那咝咝声是在亲吻吧。话确实是可以亲吻的。恰在此时,几个哈欠和一种亵读神明的想头使她慌乱起来。她张望着,想弄。清楚是不是有人从他们认识的这位老太太身上看出些什么问题。其实他们没有。

    每个人都沉湎于自己的奥秘之中。他们低着头都做着祈祷的样子暂时压制了他们的个性。甚至当孩子们跪在那儿,在自己身上东搔搔西掐掐的时候,他们也都面无血色,脖子细长,简直认不出来了。

    艾米帕克,这位身穿黑衣的老太太,或者实在说,还算不上多么老,她的皮肤有时候还显得活力尚存。她听着这位壮实的牧师怀着那样一种力量讲出来的话。这些话自然是针对别人而言的。因此,就是最糟糕的部分,她也还是可以忍受着听下去。它们落在她低垂着的头上,并没有穿透她那顶帽子黑色的“屏障”因此,她终究还能从这笨拙的姿势中站起来——她的腿让她阵阵发痛——而且满怀挚爱和热情宣布她的信仰。这种信仰以一种记熟了的话语的形式,通过她那湿润润的唇涌流而出。她在身前挂着一双手,还有两只手腕。透过上衣,还搓着她那两条颇能领会周围一切的胳膊,使它们再“活”过来。

    艾米帕克心里说,我看我永远不会喜欢这种仪式。可是仪式就在她眼前曲曲折折地进行,甚至在更为幽暗的神秘之中依然闪闪发光。那个男人的声音回荡着,她倾听着,本来可以将她那双温暖的手放在腿上,止住她的疼痛。

    难道我错了吗?她问自己。她斜眇了丈夫一眼。眼下他已经把她忘到了脑后。他垂着细长的脖颈,看起来相当瘦弱、可怜巴巴。

    老太太很想欣赏欣赏从耶稣圣像玻璃边儿射到地板上的殷红的光。那细碎的光洒在地板上、尘土里,深红深红。当她轻轻摇晃着脑袋——这已经成了习惯——倾听这场仪式雄浑有力的布道声时,颗颗宝石在她的眼里闪闪发光。她完全可能笃信某个适合自己需要的宗教,并且达到很高的水准,可是丈夫不允许。此刻,与他比肩而立,她心里纳闷,对于斯坦,到底什么是上帝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为上帝,斯坦不让我知道。她喜欢责怪别人,替自己开脱,而且几乎总能奏效。现在她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说着一些话。是他把我弄成这副样子的,她说,然后就想一些生活琐事,让自己轻松一下。她想起今天要用瓶装的菜和板油做布丁。这还是今年头一回做呢!

    不过,这天早晨,斯坦帕克从钻进汽车就没有想起过老伴。站在教堂里,他脑子里越发空空荡荡。这可能是失败之后的心理状态,要嘛就是虔诚所致。我不能祈祷,他心里说,也不去试试。因为他知道,这是毫无用处的。因此,就那样站着,或者跪着,做了自己躯体的囚徒。

    教区牧师已经开始强行把信仰灌输进他的教徒们的灵魂。如果需要,他简直可以用一柄榔头给你钉进去。“聆听给你以慰藉的训示”他那谦卑而又刺耳的年轻人的声音在回荡。“聆听圣保罗的教诲还要聆听圣约翰的教诲如果有谁犯罪。

    啊,倘若果真如此就好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这倒不是故意亵读神明,可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她边想边颤抖着往裘皮大衣里缩了缩。一股穿堂风在吹,因为他们没有关门。只有她会感冒。她一边打颤一边试图相信这没什么关系。哦“信仰”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字眼。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没有信仰,而是信仰也有神灵启示的不同深度。这样想着,她便向四周张望,看哪张脸会被内在的信仰所拯救。那位曾经长过瘤子的老太太,那个头发一缕缕地粘在脑门上的男人——他曾经学过宗教仪式的训练课程。还有几个长得很丑的人。他们由于一阵冲动刚从床上爬起来,或者是让一个弹簧弹起来的。你也必须安一套为宗教献身的必要的机械装置,才能把你弹射到天堂里去。

    可是我确实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塞尔玛福斯迪克祈求着。

    那位上帝派来的牧师用手指尖捏起一块面包,一张嘴似乎是摸摸索索地尝着酒,而且他在面包与酒的面前,也竭力显示出自己的超脱。可是要把这个动作做得庄严、崇高就太困难了。他那让人讨厌的腮帮子继续大声嚼着。一块面粘在了牙龈上面。

    人们开始走过去,在圣餐的栏杆旁边跪下。他们的躯体令人敬畏,一双双鞋底暴露在教堂的中殿,加倍显示出他们的苦修。

    这是这场仪式最糟糕的部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我真有点儿害怕。

    她收起她那条价钱很贵的手帕。这条手帕香味扑鼻,被她团成了软绵绵、潮乎乎的一个球。她也走了过去,很为她的父母亲担心。此刻,在她的眼里,他们都成了病人。

    人们都走过去,跪了下来。不知是谁,骨头吱吱嘎嘎地响着。

    期待确实是可怕的。有的人一般来说也就算是上了些年纪,而如今却已经跨越老年而接近死亡。他们那副死板的面孔全无喜怒哀乐。在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待的时候,显得相当完美。其他人却是饥饿的样子,肚子咕咕叫着,不只是因为这天早晨没有吃东西,而且因为他们一生都处于饥饿状态。因此,轮到他们吃圣餐的时候,那么贪婪,那么鬼鬼祟祟,即使旁边没人也是那副模样。然后,从掌心舔掉面包渣儿。他们的生活似乎就从这掌心上展开。这一双双手的胆大妄为,确实让人不寒而栗。

    尽管那双结实的靴子十分沉重,而且竭力把他固定在地毯上,年轻牧师还是终于在台阶上向上挪动了脚步。在艰难的行进过程中,他变得更加高大。他的身高增加着,又被及时遏止了。当他沿着那条绳子走的时候,一缕从极其漂亮的玻璃上射下来的紫色的光,穿透了他那似乎是大理石做成的袍子。耸立在身体之首的头颅,充满了他那洪亮的声音。这头颅终于因其取得成就而显得楚楚动人。相当大的面包块由于它们的体积而愈显真实。

    就这样,人们挨个儿吃了圣餐。有的人觉得蒙上帝的恩泽,罪恶已经从他们身上洗净。另外一些人则因为那罪过根深蒂固,只是更看清了自己这些罪恶。

    要想得到宽恕,就得像我的父母一样非常单纯、非常善良,吃圣餐的时候塞尔玛福斯迪克这样想。她接受圣餐的动作极轻。”别人看起来,就好像她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当然,她早就学会了干什么事情都要十分谨慎。不过我的父亲和母亲她心里想。他们正跪在她的身边。他们的存在比那圣餐给她的安慰更大。在这早晨阳光的映照下,他们的生命明晰而美丽。塞尔玛福斯迪克跪在那儿,她崇尚清白无辜,这便是对罪恶唯一的偿还。因为就好像再也不能恢复塞尔玛帕克那女儿身一样,她也不能恢复这一切。罪恶便不得不留在她的身上。

    想到这儿,她准备用手帕擦擦嘴角。可是因为她吃不准这样做是否得体,便咳嗽起来。再说,她的手帕还扔在长椅上。那是一种声音很响的干咳,或许她的老毛病又要发作了。

    斯坦帕克眼下像他的女儿所希望的那样单纯、素朴。他拿着面包吃着,一双手很结实。如果知道怎样祈祷,他会祈祷的。可是他的喉咙发干。他的一切举止都准确无误,只是嗓子干。

    我干嘛要来这儿主?他问自己。

    他最后说出来的那个字眼,没能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尽管他能够感觉到它,也知道它。他闭上眼睛,也许是为了掩饰心头的空虚,也许是为了避开一缕太强的阳光。但是无论哪种情形,眼皮都不会给他以保护。跪在那儿,他似乎一切都披露在外。

    那缕阳光在地毯的尘土上面闪耀,地毯的图案已经磨得看不清楚了。疲倦几乎也是一种幸福。花瓶里的花儿插得那样密实,正是因为它们静止不动,自然法则使它们不会四散而开。

    当牧师把酒杯端到每个人面前时,祝福的话像珍贵的鲜血汩汩流出。现在,他们之间除了他那双关节粗大的手腕,什么都不存在了。那杯酒和祝福的话十分仁慈地溶为一体。因此,那些特别爱感恩戴德,也特别自惭形秽的人们,让酒从他们的嗓子眼里热乎乎地灌了下去。

    轮到艾米帕克接受主的宽恕了。她接过酒杯,高高举起,倾斜到几乎要洒出来的地步。因此,她能感觉到嘴唇上那无限小的酒的微粒。她不敢再多沾酒,就是眼前血液与毒药一般的对往事的回忆已经开始像电流一样,从她的脖颈流了下去。那位王后跌在舞台上死掉以前,也是这样举起一个杯子——那是个木头杯,或者听声音像是木头的。他们毒死了那位王后。她也曾有自己的良心,并且在一段时间内起过作用。酒起作用了。我已经恨过了,老太太说。现在我是爱还是恨?在那顶最好的丝绒帽子下面,她脑子里糊里糊涂。我恨的是酒。她心里想,哦,是斯坦怀着爱或者恨看我,斯坦。不过,现在他当然不能。然后,她意识到,最终问题出在她与上帝之间,她很可能永远也不能打开丈夫的心灵,向里面瞥上一眼——他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关闭着自己的心灵。

    然后,牧师从老太太手里拿过酒杯。看起来她好像为了什么原因正紧紧地握着那个杯子。

    艾米帕克心里想——还打了个寒战——如果我像那个喝了毒酒的王后一样,把杯子掉在地上,人们听起来一定如雷贯耳。

    殷红的酒从她全身流过,似乎潺潺作响,看起来让人无法忍受。

    牧师径自拿过杯子,递给她那位腰板挺直的丈夫,就好像她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老头接过杯于,试探性地撅着嘴唇喝酒,下巴向前努着。在这个下巴上面,曾经淌过呕吐出来的东西,似乎现在还有,胆汁在嘴里和热酒混在一起。不过,他还是把它咽了下去,然后便求助于上帝。

    跪在地毯上面,心里充满安谧。一旦倚着上了清漆的栏杆跪下,这种感觉就油然而生。虽然那栏杆在炎热的季节让酷热晒得爆起了漆花。安溢就其自身而言,是一样值得向往的东西,他心里想。因此,在不能肯定会得到更多的静谧的情况下,他怀着谦卑和感激,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那么,在牧师已经掉转身,在这场仪式已经结束之后,他为什么还像另外那几个人一样,在那儿等待?一只在栏杆上爬行的苍蝇又从老头手上爬过。但是那只手没有感觉到它的爬行。他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倾听着,瞅着某个固定的点。他心里思忖,我不可能连被人再瞥上一眼的回报都得不到。这想头使他现出一个明朗的微笑。或者是因为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温暖开始流遍他的全身。要嘛就是有些老人在走向生命终点前为他们的伙伴所完成的善行使然。

    这已经够啰嗦的了,他的女儿想。她办事总是喜欢干脆利索。

    她把一只手伸到父亲的胳膊肘下面,引导他进入一种逐渐恢复健康的状态。或者又回归到孩提时代——将她的双亲赶到教堂里面,就好像他们的两条胳膊下面一直套着缰绳,而她正驾驭着他们。

    然而,这毕竟是令人伤感的,塞尔玛福斯迪克走在他们身后的时候这样想,这些老人们竟然信服这一切;他们丝毫也不想怀疑,这一点令人嫉妒。有一会儿,在爱与仁慈的冲动之下,她自己的灵魂企图飞腾而起。可是那力量太微弱了,很快又跌落下来。这之后,跪在长椅上,她不停地捋鼻子,几乎没怎么听最后那些祈祷的话。这些话跟她无关。因为她已经尽了责任。她确信自己是患了预料之中的、叫她害怕的感冒。无论母亲还是父亲,都不会充分理解她付出了这样的代价——母亲戴了一顶除了她谁也不会买的黑帽子,父亲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气味。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斯坦帕克在前头带路。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恢复了他的权威,尽管在安排某些事情时,依然与人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在台阶上,他走在熟人中间,跟他们谈论牲畜和蔬菜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声音缺乏底气,但并未深究。因为在这个喜鹊喳喳、青草湿润、无与匹敌的早晨,由于他们腹中空空,一切似乎都浮动起来。

    他们都悄没声地走了,那似乎是正在苏醒的脸上现出一副出于善意的、犹豫的表情。帕克一家也走了。两个女人正在告诉斯坦干这干那,因为他看起来相当痴呆。他正在思考、摸索。他正在琢磨自己的缺陷。缺陷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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