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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走过三遭之后,他舅才挺起腰板,系紧腰上电线,两眼放出光芒。随着一声公羊求偶般的叫板,一首荤曲子,像个老妖怪,随着三弦声,忸怩着出台。三娃脸红着出了人群,将铁皮盒子里的钱数过了,装进袋子里。等舅舅唱完了,他再红着脸,将个空盒子,丢回人圈中。

    后来三娃回了镇北,就再也没见过他舅。有人说,他舅去了北京,最终成了艺术家,还上了中央台的《星光大道》;也有人说,他舅去了上海,重新结婚,另外生子,十分快乐,不想老家;当然还有人说,他舅是去了广东的,后来却被收容了,落了个琴裂弦断,客死他乡。三娃虽然再没见过舅舅,可是舅舅那层出不迭的唱词,和那婉转张扬的唱腔,却永远回荡在三娃的耳旁。

    三娃又想起了郭九传。郭九传是我们县文化馆的一名专职演员,现在早已辞职了。虽说是吃官饭的演员,可当年的郭九传更喜欢栉风沐雨,深入民间,曲为民所唱,琴为民所弹。那个时候,镇北县境内,方圆数百里,斜坡陡坎,深壑高梁,荒村野洼,穷乡僻壤,处处都留下郭九传的影子,以及郭九传琴声的委婉和歌声的嘹亮。那个时候,郭九传在哪里演唱,哪里的白云不再飞,哪里的风沙不再扬,哪里的后生女子们,就像现在的“粉丝”们一般,起早贪黑,一路风尘,争睹这位艺人的风采,聆听这位艺人的弹唱。那时候镇北县流传着这样两句乡谣,就是老艺人当年的写照:见了郭九传,女儿不想男;听了郭九传,后生不摸弦。那个时候,郭九传面如朱砂,须发俱净,却是头裹羊肚手巾,身穿翻毛皮袄,腰缠赭红麻布腰带,脚穿厚底高腰布鞋,那个样子,会被当时的城里人当作为土,而被现在的城里人认作是酷。那个时候,郭九传只是唱一些清淡的曲子,顶多偶尔点缀一些俏皮话,就像大厨师勾兑着提味的鸡精。可就是这些清淡的曲子,却清如晨风拢发,淡如暮雨洗面,引得少女闺中怨,惹得后生忙成家。

    那一年,“肩并肩”艺术团来我们县油田慰问演出,团长知道了镇北出了个郭九传。那一年,郭九传与艺术团肩并肩同台演出了,为我们镇北县争了光,也为他的百万歌迷争了光。郭九传一唱《走关中》,二唱《抬花轿》,三唱《闹花灯》,唱得艺术团团长和他直握手,唱得艺术团演员跟他直握手,还唱得我们县长和他直握手。县长跟他握完手,拧身批评文化馆长,怎么搞的,这样的一个人才一直没听你举荐过?

    后来郭九传很少露面了。偶尔在县城见到,郭九传已留了背头,蓄了胡须,面如白玉,气度不凡。郭九传当然不再穿皮袄,也不再戴头巾,却是西装笔挺,皮鞋乌亮,步履匆忙地走在县城的林荫道上。再后来郭九传却辞了职,组成了自己的戏班子。从那时起,郭九传主攻荤段子,那段《“王礼进”熬长工》,便是他创作后期的代表作。

    三娃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和围绕这许多人许多事的许多歌许多谣。事实上,在镇北,那些乡曲民谣,山歌野调,可以说是遍地开花,俯拾皆是,也可以说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一个老妪,每一个老叟,每一个婆姨,每一个汉子,每一个女娃,每一个后生,活的年岁有长短,经的事情有多少,你享清福,我受洋罪,你四世同堂,我背井离乡,你吃的水煎油汪,我喝的寡水清汤,你在盐池河种树,我在封姑沟放羊,你夜半会着情人,我终日守着惶。可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自己的歌谱,或代代相传,或随景而唱,唱着冬去春来,唱着夏热秋凉;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张自己的节目单,如果搭一个巨大的舞台,再让他们同台演出,那一定是万紫千红,百花齐放。可是,他们都不会去唱。他们见不得人潮汹涌,听不得怪叫尖声,他们只能躲在山沟里,打开自己的节目单,唱个荤歌,哼个酸曲,给山听,给风听,给羊听,给牛听,大不了给他自己和情人悄悄听。这就是放不开的农民。这就是“农民意识”。

    草琴姐,你已进城半年了,却是始终走不进新生活。明日的演出,就是你的新起点,新机遇,新挑战,新生活。明日的节目,就让咱从《王老五补裤裆》开始吧,这个曲子咱俩都熟——我一句,你一句,三弦伴奏,绝对叫好。

    门外“咣”的一声响。随着那一声响动,却是一串跑贼般的脚步声。脚步声反映了有人跌死绊活,扑下楼梯,甩开大门,蹿出门外。三娃吃了一惊。自打给我友道叔下了毒,三娃便听不惯了这样的响声,他总觉得“咚咚”的脚步声背后,一定晃动着警察的身影,还酝酿着“乒乒”的枪声。

    跑贼般的脚步声又折了回来,却是草琴。草琴喘着粗气,脚步踉跄,本想扶住门框歇上一会儿,却又跑到三娃身旁。

    浩娃!快,浩娃!草琴喊。

    三娃为草琴忽然打断自己的思路感到不悦,为自己受到的惊吓感到不悦。在不悦的瞬间,三娃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抓过草琴的手,一溜烟蹿出屋门,下了楼梯,跑到老陈家的大门外。

    大门外没有浩志的影子。一个男人艰难地推着三轮车,在泥泞的街道上走过。另一个男人拿着手机边打边笑,似乎在约着他的情人。

    没有。你是不是看错了?三娃说。

    草琴并不回答,继续往村口跑,消雪后的泥水在街灯下闪烁出一片一片的亮光,像跳出水面的无数的鱼。三娃就撵草琴,脚下也闪出无数的鱼。三娃开始听到草琴呜呜的哭声。

    陈家寨村外,车流如水,行人如梭,还是没有浩志的影子。草琴站在村子的门楼下,一道道车灯宛如探照灯一样,一遍一遍打在她的脸上,草琴的脸就一次一次变得煞白,又一次一次恢复了晦暗。草琴目光呆滞,满脸是泪,嘴唇颤抖,仍不死心。最后似乎死心的时候,草琴身子就软了,就顺着陈家寨漂亮的大理石门柱往下溜,一直溜得蹲了下来。终于,草琴发出一道笔直的哭声。

    草琴姐,你一定是看错了。你在啥地方见到浩志的?

    三娃心乱着,却压着声音问。草琴笔直的哭声就变成了起伏的哭诉:

    天黑着,我在二楼淘着米,就看见一道黑影风一样跑出了大门。我本来是不在意的,可那黑影却抬头向上扫了一眼。我一看,不是俺浩娃又是谁,俺浩娃站着是敦敦实实,俺浩娃跑起来就风风火火,俺浩娃俩眼睛最好认了呀,看啥老是眉梢绾着眼睛森着——俺浩娃是来找他妈的呀……

    三娃不相信草琴黑暗中的眼力。三娃觉得那黑影不过是谁家串门子的一个后生。三娃想笑又不敢笑:

    草琴姐,你见那后生是从哪儿出来的?

    草琴似乎得到了提示,忽地不哭了。草琴起身又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着老陈的名字。三娃也跟着跑,却是放缓了脚步。三娃决不相信,浩志会跟老陈有什么瓜葛的。

    草琴跑回老陈家院子的时候,老陈正跟婆姨斗着嘴。两口子把声音压得很低,却把屋门敞开着。因此,草琴一踏进大门就看见了老陈,就知道老陈在家,就更加肯定了浩志是从老陈家跑出来的想法,也更加坚定了找到浩志的信念。草琴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老陈的跟前。

    老陈,你家里来人了?

    来了。老陈很疑惑。

    来了个什么人?

    是外地一个朋友。老陈更疑惑,却有些惊慌。

    是俺镇北的后生吧?

    是的,哦,不是的,是我的一个亲戚。

    老陈变得吞吞吐吐,似乎另有隐情。老陈婆姨一直不吭声,这会儿却附和说,是一个亲戚,叫来帮忙的。

    老陈婆姨说着瞪了老陈一眼,却又警觉着问草琴,草琴,你问这干啥呢?

    三娃给老陈两口子赔着笑,把半信半疑而又近乎绝望的草琴拉回了家。

    事实上,老陈跟婆姨给草琴隐瞒了实情。不久以后,东城区发生的那起雇凶杀人案件,证实了这天晚上到老陈家做客的“亲戚”,正是草琴的儿子,友道叔的儿子,我的堂弟——浩志。可是,等草琴知道这个情况时,浩志已经被关进了东城区看守所,老陈也被刑事拘留了。浩志跟老陈拥有共同的罪名:故意杀人罪。

    那天晚上,三娃费了很大的劲试图让草琴明白,她当晚所见到的风一般跑出门外的浩志,只不过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后的幻觉,是她思虑成疾的症状,是她摆脱不掉农民意识的结果,是她应该接受新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方式的最佳佐证。三娃说,草琴姐,浩志永远都是你的儿子,你现在却见不成,你现在没钱,你还害了浩志他大;咱现在好好演出,等咱阔了,有了钱了,友道大被人淡忘了,浩志会来认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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