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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dingdianbiquge.com,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韩愈与妻子感情不和。这一天,妻子对他说:

    “是时候了。”

    “是去离婚吗?”

    “不。”

    妻子递给韩愈一本杂志。

    “我已经保存四年了。”

    韩愈跟妻子是四年前结的婚。想到这一层,他非常惊异。

    他从来没看过这本杂志,便好奇地把杂志打开,看见第二十九页有一篇文章,讲述了一个故事,大意是:一对夫妇感情不好,准备离婚。分手之前,他们决定到黄山把定情时系在一起的同心锁解下。不料到了山上,两人触景生情,竟然和好如初。

    “你认为这种事情是真实的?”韩愈冷笑着抖动杂志,对妻子说。

    “但我们可以证实它的真实性。”

    “原来你早有准备。”

    想到她仍然爱他,韩愈有一些厌烦。

    “有这个必要么?”

    她只是简单地从口袋里掏出早买好的车票递给韩愈。

    “我本可以到单位去揭发你的。”

    韩愈便不寒而栗。

    “是一齐走么?”

    “各走各的。就象当初那样。”

    他们便去了。韩愈在一所大学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工作,许久没有出门,忙于做他的实验。由于工作太忙,他慢怠了她,这可能是他们不和的一个原因,另外也许还有性格上的差异。

    一路上的景色或优雅或丑恶。世界确已大变,但是韩愈被象牙塔所拘,一直还蒙在鼓里。

    当然,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安徽黄山,而是西南某省的旅游胜地忧山。韩愈从他居住的那座北方城市上车,由京广线而宝成线,辗转来到目的地。他的妻子则乘飞机直达。

    忧山城通了飞机,是世纪末的事情。

    根据妻子的安排,韩愈和她都应该下榻四年前他们在忧山邂逅时住过的那家客栈。以便尽量做到原汤原汁。

    韩愈觉得女人都很浅薄,但他想到妻子警告说要?去单位告发,便没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连浅薄也摆脱不了啊。

    但是他没有能够找到那家客栈。他于是有些幸灾乐祸,但就在这时,他看见街对面一幢高楼的一扇窗户中探出了妻子的脸。妻子用不耐烦的眼光说“你还在瞎找什么”

    韩愈便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道原来的客栈已经拆除了,旧址上盖起了“忧山大饭店”韩愈便走进这家饭店。妻子刚才就是从这上面探出脸来的。饭店是四星级,住一夜非常昂贵。这对韩愈来说不在话下。

    韩愈登记了一个房间,以大学实验室的名义开了发票。

    他顺便查了一下妻子的房号,发现她竟然就住在他隔壁。他为这个巧合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跟四年前的排列组合恰好一样。当时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韩愈才和现在的妻子勾搭上了。

    那时韩愈研究生刚毕业,去单位报道之前有一个月假期。他便利用这段时间到各地的风景名胜走走。

    他在忧山碰见了一个女大学生。她失恋后独自一人四处游历,准备最后到成都出家。韩愈在忧山大佛的脚背上阻止了她,后来又在忧山的一家客栈中跟她睡了觉。

    忧山成了韩愈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转折点。结婚后他数度追忆忧山的景物,但却一直没有机会重返忧山。

    抛开妻子的要挟不谈,韩愈其实在暗中一直渴望着对忧山的重新游历。

    但他没有想到妻子首先提出这个方案,这使他犹如游泳时猛呛了一口水。

    服务员带韩愈去他的房间。韩愈发现这服务员竟是原先小客栈的旧人,愈发心生感慨。他注意到她手上已戴了结婚戒指。而她根本认不出他来了,只是恶声恶气催他赶快。

    韩愈进入房间后,便急不可耐地拉开窗帘,这时他便由上而下看到了忧山的全景。他已经有四年没来忧山了,当初的峨山沫水和渔舟波影,现在被一片工业废水和混凝土高楼所装饰。韩愈就是在这里播下他的爱情种子的。韩愈怀着审美的心情观看了好一阵,正准备拉上窗帘,一眼看见忧河对岸端坐的石头大佛,心头哆嗦了一下。

    大佛的头颅隐藏在高空的云雾中,泛着月亮般的暗光,象一只会移动的飞碟。大佛的神情暧昧,象许多他这个年龄段的已婚男子一样,韩愈心里顿时生出一种神秘和忧郁交杂的感情。

    韩愈还想细细看一下大佛,后者的身影却迅疾被夜暗吞没了。

    想到明天要与妻子演一出戏,韩愈最后决定早些上床休息,以养精蓄锐。虽然对于这出戏的结果他越来越不抱以希望,但他仍然希望出现意料之外的结果。

    韩愈是一个内心深处隐藏着强烈破坏欲望的人。

    他实际希望出现某种变故阻止他和妻子在大佛脚背的会面。

    韩愈的愿望竟然成了现实。当他还在梦中时,忧山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韩愈一觉醒来,发现周围静得可怕,这使韩愈感到有些古怪。他在北方那座城市中居住已久,那里的早上总是无比喧嚣。但韩愈立刻又觉得这种寂静不太象是国内普通小城所特有的恬静。当然他也没想到这是死亡才能滋生出的枯寂。

    韩愈只是思忖,这忧山的居民,已经习惯纵情良宵,过于贪恋床第,此刻不知时光已迟矣。他看看手表,发现停在凌晨三点。而根据阳光,天已经不早了。

    韩愈慑于老婆的威势和要挟,要履约于今天上午十时在忧山大佛那硕大的脚背上与她碰头,重新装一次邂逅初恋。于是,他不敢怠慢,便下得床来。这时,他发现所有水电气都已断绝。他打电话到服务台,电话也不通。韩愈这人是知识分子,没有什么心机。他只想到,四星级饭店的服务竟也如此糟糕,可见大道之不行久矣。转念想到在这年头,又何必生气,便打开房门来到走廊。

    走廊和服务台都空空无人。敲服务员的房门也没有回音。韩愈似乎觉得背后有只眼睛在盯着他,便猛回头一看,却并没有人。只有走道尽头一注阳光竟然不打弯儿、不出声儿地穿过一扇窗户,明亮地投在地毯上,怎么看也透着一股寒气。每一间客房门都紧闭着,韩愈不知怎么便觉得,每一间房门后都停着一具死尸。

    韩愈叫:“有人吗?”

    他叫了三遍之后也没人回答。这时他看见墙上的一只挂钟也停在了三点。韩愈心跳了一下,便回到房间。他首先把门别上,然后把窗帘拉开。天色已经大亮了。忧山完完整整,丝毫无损,可是却象一幅余空太多的国画,让人好生心虚害怕。所有汽车都僵停着。

    大街小巷全无人迹。只有那大佛,仍浮在远方,作神秘状,沉默无语。

    韩愈好象一个人掉入了宇宙空间漫长无味的深井。

    韩愈本能的反应是出事了。居民们都死了?还是一夜间都从这座城里迁走了?怎么没有通知他韩愈?

    要么,他们是在睡梦中凭空消失了,被劫走了?韩愈想核实这一点,证明不是白日做梦。他想下到那城池中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最后却没有勇气走出房间。韩愈感到十分的不安全。

    这时,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韩愈竟然不敢回头去看。稍顷,那声音突然停住。

    韩愈这才去看。见是一张纸条,从门缝中塞进。韩愈逼视了它半天,才缩手缩脚取了来,见上面写着三个字:我害怕。

    韩愈辨认出是妻子的笔迹,恐惧便稍稍减轻。同时他才想到他已结婚四年,并处于感情崩溃的边缘。

    是妻子说服他来这座城中重温旧梦,以挽救这场人生的危机。韩愈知道妻子竟然也还活着,意识到局面更复杂了。他得应付这个情况。但他还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处理与妻子关系的经验,便先试着也写了一个纸条,从门缝塞入她的房间:

    你怕什么?

    韩愈的妻子很快又回了一条。

    妻子:出了什么事?其他人呢?

    韩愈:不知道。这是一座空城、死城。

    妻子:为什么会这样?

    韩愈:我们被遗弃。

    妻子:我们怎么办?

    韩愈:不是说好十点去大佛吗?

    妻子:现在几点钟?表停了。

    韩愈:我的也停了。

    妻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是什么处境?

    韩愈:知道。就我们两个人了。你不想再谈谈离婚的事?

    韩愈一边传递纸条,一边拖延时间,想着如何做出决定。他最后认为他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甩掉她。这个念头使他在纸条中过早暴露出了企图,写出了离婚那样的词句。

    纸条的传递到这句话便中断了。韩愈有些后悔过早流露了心意,便等待妻子作出强烈的反应。一般情况下,她会凶悍地闯进来大吵大闹。

    门果然被嘭地撞开,但韩愈的妻子没有象往日那样撒泼,只是泪汪汪地出现在面前,这种情形反使韩愈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他咬咬牙便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她用可怜巴巴、他不习惯的眼光看着他。

    他避开她的眼光,慌乱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还不去逃命?”

    妻子便哭出了声。

    韩愈最怕的便是女人哭。心里一烦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手在途中却变成了去搂住她的肩膀,说:“好了,别哭,那些事情等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鬼地方。”韩愈结婚后曾在?意念中打过妻子无数耳光。

    女人却越哭越凶。她说:“你好久都没有搂我的肩膀了。听你的就是。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甩掉我。”

    韩愈心想,她总能抓住他的弱点。他便与妻子草草收拾,扔掉笨重行李,仅带上钱和信用卡,走出空无一人的忧山大饭店。正欲上路,妻子想起了什么,说:“带没带上身份证明?”他们便又回去取了身份证。韩愈想,妻子的建议很有必要,如果发生什么不测,可以使亲属准确认领。

    生存是一个问题,婚姻也是一个问题。当它们同时出现时,情况就具体化了,韩愈想。而明确身份,是其中的关键。

    韩愈和妻子走上大街,夫妻俩都没有嗅到尸臭。

    他们只是不断目击黑洞洞的门户、空荡荡的阳台和冷清清的橱窗。非但人迹绝无,连飞鸟家畜也不见了。

    这使两人如在梦中。他们鼓起勇气,到几户人家去看了一看。生活用品都毫无凌乱之象,冰箱里都有食品,有的桌上还摆着吃剩的夜宵,而主人都不知所往。如果是一夜瘟疫,也是死不见尸。然而眼前的情景却比真的直面遍地死尸还要可怕。

    他们在马路上行走的时候,所有的楼群便象是空荡荡的黑森林,大佛便在一边跟进,不时从楼群间或是通过玻璃窗的反射露出暧昧的脸庞。韩愈无法想象这是四年前的忧山。然而忧山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这倒使他有些兴奋。几年来心里的积郁都有了发泄的渠道。他甚至希望那大佛也了无踪迹,从根本上断绝他与妻子重逢的可能性。

    但是作为一名科研人员,韩愈也想到了现实中曾经发生过的很多真实事件:一些人到森林中探险,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够走出来。搜索者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尸体。一些船在航渡大洋的过程中,莫名其妙便失踪了。还有一些飞机正在飞行,突然与地面失去了联系,最后连残骸也没有找到,好象是蒸发在了空气中。这些事情的确都发生过,但都是在缈无人迹的区域,尚未在文明的中心出现过。有人认为这些诡异事件跟瘴气和磁异常有关,还有人把它们与外星人相联系。

    韩愈一想到这层,就不自觉地往天上望了一眼。

    天蓝蓝的,一如往常。除了太阳,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在上面。

    他还侧头看了一眼大佛,不巧这时它正被楼房挡住。

    “你在想什么?”妻子冷冷地问。她一贯不喜欢?他独自出神。她这时已经稍微镇定下来了。

    “没想什么。”

    “你肯定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事情得有个解释。”

    “哦。”

    她没有再追问。她好象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她对荒谬的事一般也不寻求答案。这可能是一般女人的通病。韩愈夫妇缺乏交流,缺乏共同话题,常常便表现在这些方面。因此,他们便只是在马路上默默地走着。韩愈想到四年前他们也这样走过。他们刚在客栈里睡过觉,余兴未已,就出来散步,还买了一串荔枝。

    那荔枝的白汁,流满了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妻子红红的嘴唇,使韩愈看得全身燥热。他们当时真想一直走下去。

    但是他们现在每走一步都很累。

    长途汽车站、火车站都看过了,没有一个人。他们是不知如何开动那些车辆的。

    “去飞机场看看。”

    “那儿肯定也没戏。”

    “哪怎么办?”

    “我们还有两条腿。”

    “靠两条腿我们能走出忧山吗?”

    妻子的语气中透露出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你以为忧山是什么?是台湾海峡吗?”

    “台湾海峡那是跨越,不是走出。”学文学出身的妻子说。

    “红军万里长征不就是靠的两条腿吗!我们难道就做不到?真是妇人之见。”

    不知怎么竟说出了“红军”这样的词语,韩愈自己也觉得有些不伦不类。还有什么“妇人之见”

    但他突然有些气壮。在北方那座城市里,他是不敢如此顶撞妻子的。可是,此时此刻的忧山给了他勇气,使他竟能。他吃惊地看了看她。

    她仅是黯然道:“是了,我们难道还不如红军?为什么要拿红军来打比喻?”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团结合作而不是内哄。”妻子求饶般地说。

    这时,他们同时看到忧河边有一个公安局的派出所,门口停着两辆中华牌山地自行车。这座城市是山城,倒少见有自行车。韩愈心下疑虑。然而他却不愿多想。他们都是北方人,善于骑术,便纵身而上,开始逃亡。

    这天的太阳非常毒辣,柏油路上甩着他们缩水了似的影子,韩愈从未意识到他们的身体竟有这般卑琐。

    一生一世难得有这种清静。路途中,他们极想遇上哪怕个把行人,却满目仅是绝好风景。只见有村镇乡居,游乐场馆;亭台馆榭,政府楼舍;石林秀湖,厂矿企业;摩岩佛像,外商公司;纤陌田野,乡间别墅。人都弃世而去。而那大佛,随他们行了一程,便慢慢地滞后而最终看不到了。一路上,夫妻间也没话。

    傍晚,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石桥,桥上打一横幅,上写“欢迎各界人士前来乐止县投资合作”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就要逃出忧山。韩愈觉得太容易了一些。

    隐约见那边树影婆娑,似闻鸟鸣。妻子这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妻子说:“我累了。再也不想走了。”

    韩愈说:“不行,我们还没逃出忧山。”

    这时他心中却对忧山充满留恋。

    “逃出忧山?”

    妻子象学外语一样复述韩愈的话,使他感到陌生。

    他使用了“逃出忧山”这几个字,而不是“走出忧山”

    或“离开忧山”甚至“告别忧山”这是一种立场或态度么?忧山是危险的代名词。但韩愈感到这样的结论仍然很表面化。

    他便含混地重复:“是逃出忧山。”

    “那么,就算是逃出忧山,休息一会儿又有什么不好呢?”

    妻子的声音柔软,象海妖的歌声。这时晚霞从西边化开来,点燃深不可测的三原色。周遭的稻田、树林、小桥和流水都自成格局。忧山的恐怖,仿佛正在不可避免地幻化成韩愈毕生寻找的一种美妙感觉。韩愈心中告诫,这无非又是一个骗局,但他却不能抵御其诱惑。那两辆拾来的自行车便在他们面前偎立。妻子以迷蒙的眼神打量它们,韩愈心为之一动。韩愈想到他终于挫败了妻子企图在大佛脚背上与他重逢的阴谋,但这一天他又确实与妻子结伴同行。这的确是一个悖论。两人同行这样的情形,算来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因此,他以另一种形式遭遇了失败。妻子一直善于临场发挥,化敌为友,利用危机做为台阶,因此,她最终有可能成为他们关系中的胜利者。

    “告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又在想什么?”乐止县快到了,果然,妻子的语气渐趋强硬。

    “没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要是我们早点重游忧山,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未必”

    “你为什么要急着逃出忧山?”

    “不是你要逃命么。”

    “谁要逃命呀。”

    女人便冷笑了一声,好象是看透了韩愈的虚伪,同时看到了他的结局。韩愈回忆起一路上车船辗转的艰辛,想起离开北方那座城市时的无奈心情,对于忧山便愈发产生了幽幽的迷情。

    他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女人把什么看得更重。他缺乏要挟她的办法。四年中,他浪费了许多时机。现在,他肯定又在浪费一个大好时机。忧山危险表面性之后的东西,可能就隐含在这里。

    北方那座城市中的一切现在毕竟已在感觉上很疏远了。

    这时暮色沉降下来,天空中逐渐铺排上星星,一会后,已能分出星座的形状。这星星,在北方那座城市被灯火和废气污染的夜空中,是始终隐遁的。此时的星空似乎什么地方与平常的星空不同。韩愈妻子的脸有一半融在星光中,显出年轻的假象。出了一会神,这张脸依在了韩愈的肩上。韩愈大出意料,没有能够避开,被一阵核辐射击中的感觉所袭,心里猛烈地想吐。一旁的石桥的轮廓,开始模糊着后退。但这般也不能持久,因为野地里寒意已从四面冒出,竟有秋冬之交的气氛,全然不象时令应有之象。韩愈逃出忧山的意志弱化了。他转眼见不远处有一个路边小店,心想今晚确实也不能再赶路,便示意到里面过夜。

    这店是随处可见的那种农户开的小饭馆,兼做客栈,主要招待长途汽车司机。里面黑暗万分。他们招呼了一声,没人响应。所幸,他们还是找到了一柄蜡烛,一包火柴。又凭它们找到了一些冷食。两人胡乱吃了一气,又找到了一张较干净的床铺。韩愈犹豫着,心想他们很久都是分床睡的。

    但是在这个夜晚,韩愈与妻子树藤一样缠绕一起。

    他吻她全身,打着抖。他们已有很久没有同过床。韩愈正欲行事,却见一束星光猛然从窗外刺入,象一道刻薄的眼光,洞察他们的全部行为。韩愈顿然不行。

    “睡吧,”韩愈沉闷地说,好象是一个童男,为自己的行动感到羞涩和不安。然而他随即振奋地想到,他居然在最后一刹那间战胜了妻子的诱惑,避免了重蹈四年前忧山小客栈中的覆辙。

    他们还在忧山啊。

    韩愈突然忘记了北方那座城市到底是哪座城市。

    女人又开始抽泣。这种抽泣韩愈以前也曾听到,一如竹箫。

    半夜,韩愈被强烈的感觉拽醒。窗外一颗星星好大好大,正把光芒在他脸上狂吻。星星怎么可能有这么大呢?而且那光芒吻在脸上,确实具有针扎的实感。

    昨夜就是这颗星把眼光探入的。韩愈心一懔。这时发?现妻子不在身边。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答。

    韩愈凑到窗口,看到外面广阔的田野被星光映得雪亮。巨幅的夜空好象正在熊熊燃烧。他冲出房间,看见小石桥上磷火闪闪,停在门口的自行车已经不见。

    白亮刺目的夜雾中,他似乎见着一个黑影在田野间飞跑。好象是人,又不是人。他朝那东西追去,呼唤了一声妻子的名字。那东西不作回答,只一颤,便消失了。韩愈心中奇怪而惊恐,折回屋里,却见妻子正坐在床上,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

    韩愈狐疑地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女人的回答充满戒备:“睡到半夜,我想起没有关门,便去关门了。”

    韩愈问:“又没有人,为什么要关门?”

    女人狼一般盯着他不说话。

    韩愈说:“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回答?”

    她说:“你什么时候叫我了?”

    韩愈想继续询问却咽回了话语。他看看床,上面只有他睡过的痕迹。她似看穿了韩愈的心思,便作冷笑状。

    “这几分钟,你以为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还没问你干什么去了呢。”

    这时,窗口的星光已黯淡下来,不再有惊惧的景象。韩愈感到自己好象在遥远陌生的行星上跋涉。他淡淡地说:“再睡吧。”两人却都再睡不着了。他有些后悔昨晚没有坚持赶路。他开始捉摸自己的潜意识。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失踪了,唯有妻子还紧跟着?

    想到这一层,他突然坐起身,说:“不再睡了,我们立即上路。”

    妻子说:”这么着急干吗?乐止县就在对面。我们又不是遭到了通缉。”

    韩愈一震,想到了遥远的北方那座城市中的一切往事。他喃喃地说: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是了,我们也许是在做梦,也许是被洗去了记忆,也许,我们根本就不是夫妻。”她用嘲讽的口吻说。

    妻子对韩愈的要挟是从一年前开始的。她威胁如果他不爱她,她就要把她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到他的单位去。韩愈开始以为她仅是说说而已,后来逐渐明白她的确掌握了不少内情。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没有侦探出来。或者,妻子在这事上使用了反侦探术。

    他们仅是名义上的夫妻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她可能是kgb、cbn或什么组织的一个干部,一开始就用美人计打入了敌人内部。她在等待获取最后的证据,然后就?把他送上法庭。从那时起韩愈重游忧山的意念便日益强烈。他只是在她允许的最大限度内更加疯狂地逃逸。

    而她却先人一步提出了重游忧山的方案,这是她的过人之处。韩愈便不得不逃出忧山。

    韩愈便再度不寒而栗,为了开始一轮新的逃亡,他把话题引向另外的方面。

    “你有没有去想这么一个问题,就是昨天我们走了一天,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忧山。这里出了怪事。”

    “如果忧山出了怪事,人都平白无故消失了,那么忧山附近的人呢?比如这个乐止县的人呢?还有其他地方的人呢?全中国的人呢?全世界的人呢?他们还在吗?”

    “跟你老婆说话,你最好不要夸大其词,也不要以点代面否定一切。”

    女人在试图阻止话语流向她不熟悉的领域。韩愈看出来了,便决定坚持他的思路。

    “你瞧,我们才好了一会呢。我只是在分析情况。

    你想一想,我们走了一天,连一个人也没碰到,如果仅仅是忧山出了怪事,别的地方好好的,那么,它们的车该往忧山开呀,它们的生意人该到忧山来提货呀,它们的旅游者该到忧山来看大佛呀,还有它们的官员,该到忧山来吃吃喝喝呀。至少,它们该派人来看看忧山出了什么事。可是,一路上我们没有碰上这些人。”

    韩愈的妻子便讥笑了。她说:“你真是在象牙塔里呆久了。现在这个世道谁还管谁呀。也许正是知道忧山出了事,大家就都早逃得远远的了。”

    韩愈便愈发装得严肃:“话不能这么讲。灾难的范围可能不只限于忧山?我现在得说是一场灾难了,一场世界上最顶尖的科学家也没能预报也无法解释的大灾难。我们只能拼命地赶路,直到碰上救援的队伍。

    这是从我们自己得救的角度讲。我们必须赶快到有人的地方去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是这里幸存的见证人,我们得向别人报警。”

    “雷锋。”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然后蔫白菜一般看着他不再说什么。

    他的神态的确很象那么回事。女人一涉及非人文的问题便感到头疼。她只好勉强同意前行。韩愈寻思她已中计?从婚姻的领域中逃到了生存的领域。

    韩愈在屋中找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发现里面带有电池。他试了一试,它竟然能响。韩愈已有一天未听到人类的声音,此时精神一振。韩愈调动频道,寻找那些仍在播音的电台。他收到了附近的县台、市台、省台,然后是远方的中央电台和海外电台。它们都在播放同一个歌星演唱的时下最走红的一首曲目。

    “这表明世界仍然存在。”

    韩愈向妻子指出。

    女人说:“那太好了。”竟有一丝不悦的表情。

    韩愈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来的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情愿地说了两个字。

    韩愈恍然大悟。

    韩愈又听了听收音机,初步估计了一下,说:“往北边走。至多还有几十里地,可以到达有人的地方。”

    两人便带上收音机,循着电波指引的方向,走出客店。但就在这一刹那,韩愈心中浮上疑虑:为什么没有一家电台报道忧山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所有的波段都只播放一首流行歌曲?然而眼前更为惊异的景象却不容许他再想别的。他们一出门,便看到了只有在忧山城区才能看到的石头大佛。

    小桥和乐止县标志突然消失。代替它们的是忧河。

    大佛就端坐在忧河彼岸的忧山山腰,它是重显法身。

    韩愈转头寻找昨天逃离忧山的公路,却哪里还有。夫妻俩又回到了忧山城中。或者,他们走了一天,根本没有逃出忧山。可是,这又不象是忧山,房屋和街道显得破旧。韩愈怎么看都象四年前的忧山。突然,妻子惊呼:“看后面!”韩愈回头看去,见刚才离开的客店,容颜已不知什么时候改观,分外眼熟,却不是昨晚他们暂栖的路边店。韩愈大惊。

    妻子说:“怎么回事,明明都快逃出了忧山,如何又回来了。”

    韩愈心上电光石火:这世界上本无出路。而那两辆突然呈现让他们逃命的自行车,其实早该让他醒悟了。想一想,它们为什么会停在公安局的派出所门前?

    “我们一定是,”韩愈指出“走进了一个圈套。”

    至于考虑这个圈套是谁设立的,就如同他们走的路程一样,无可避免会回到原位。女人是没有本事预谋这一切的。除非她根本就不是人。当然,不排除这种可能,就是她是生活在地球人中间的外星人。但这种可能性是微弱的。然而要完全归于自然因素的话,又无法解释他们夫妻二人的独存以及那两辆好象刚好是为他们俩准备的自行车这类怪事。换句话说,不是他们被忧山遗弃,而是忧山为他们而设立。问题也许就应该反过来问了:他们两人是什么人而不是设圈套的是什么人。

    可是,这时收音机中的声音突然减弱,然后呜咽一声便消失掉,从而打断了韩愈的思路。他慌忙调动频率。于是收到了更远处电台的广播。最先那个台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预示着他们要行的路程将更加遥远。韩愈的妻子又哭了起来,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象来自极远,难听已极,象一个人被闷在磁缸里面。韩愈吓得倒退了几步。他再次打量突然陌生起来的妻子和好生熟悉的小客店。这两件事情叠加在一起本身很令他不安。他们进到店里。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愈加厉害。天下居然有这种事情!

    韩愈对妻子说:“记得我们初识的日子吗?”

    她说:“一九九五年七月七日”

    韩愈一指桌上的台历:“你看那里。”

    那上面翻到的那页上写着:一九九五年七月七日。

    女人说:“四年前的今天,我刚在这间客栈的服务台上登记完,便看见你进来了。尽管你穿着一件萍果牌t恤和一条彪马牌牛仔短裤,但我第一眼根本没瞧上你。”

    “原来我们不是在大佛脚背上见的第一面?”

    “当然不是。”

    “对了。在大佛脚背上,我只是劝你不要轻生。

    那时我刚完成了我的毕业论文,便出来周游世界。现在想想,遇上你真是倒霉。”

    “你后悔还来得及。”

    韩愈又看看日历。他在想妻子说“还来得及”的含义。但她好象只是顺口说说。但其中又包含着一个极可怕的事实。

    韩愈走到服务台前,看见他们俩四年前住店登记的名字,墨迹尚且未干。但是服务员一个都不在。随后他们上楼,在他们住过的房间面前呆了一刻,便推开房门。房门没锁。床头放着四年前他们携带的行李,不着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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